前两天,藤本树发表了他的的新短篇《再见绘梨》。顿时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部“不像漫画的漫画”的讨论。漫画延续了藤本树一贯的神经风格,用古早美漫般的电影式分镜,讲述一个亦真亦幻的故事。
再见绘梨
读完这个短篇,我的脑海首先浮现出的是另外两个大师的作品——一是阿兰摩尔的反英雄漫画《守望者》,一是今敏的动画电影《千年女优》。
一如藤本树,阿兰摩尔也是漫画界反英雄反主流的代表人物。他所构筑的世界总是“令人不快的”,他笔下的超级英雄也都亦正亦邪,没有拯救世界,没有儿女情长,有的只是在黑暗泥泞的世界中沉浮和挣扎的反抗者。
而《守望者》这部1986年的漫画,采用的也是电影式的分镜,一长串四四方方的格子堪比条漫,没有对白的场景占据大部分内容。《再见绘梨》的分镜给我的感觉与《守望者》一模一样,让你觉得如果把这些分镜剪下来拼一起快速翻阅,它和一部电影没什么区别。
守望者
而动画大师今敏的《千年女优》讲述的也是一个电影与现实难分难解的故事。电影通过主角女演员千代子回溯自己的一生,将她的生活与电影情节交叉剪辑并行叙述,形成一条双螺旋结构般的叙事结构,最终呈现出的结果让人分不清到底哪里是电影、哪里是现实。
千年女优
提起藤本树这位漫画家,即便你没读过他的作品,也肯定听说过诸如“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不要看藤本树”“藤本树我的精神病人”这种调侃。原因就是,他的漫画故事走向与我们往常读到的故事——用方言来讲,是完全拧巴的。你越认为接下来该这样发展的情节,他越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最终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作者有精神病吧”——甚至会怀疑精神有问题的是不是自己。
拽些文字来讲,藤本树的漫画是反直觉的、反主流的。而这种反直觉、反主流也有其源头,那就是我们常提到的荒诞主义。
大家可能也在高中历史书上见到过这个名词。荒诞主义的真正创始人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也就是写出著名文艺青年装逼作品《局外人》的那一位。
荒诞主义认为世界本质是无意义的,而从这种无意义又他们得出生活的荒诞性,那就是越没有意义,意义的外延也就越趋于无限,就越要寻找生活的动力并努力生活。在他者看来,荒诞主义是反道德的,但对于当事人来说,他们只不过是撕去了社会的虚伪,将荒诞的本质暴露于众人面前。(参考加缪的作品《局外人》)
阿尔贝 加缪
下面我用藤本树的代表作《电锯人》举例。
以下涉及严重剧透,没有看过《电锯人》的hxd请酌情观看。
荒诞之一:思维反常的主角
电锯人的主角是个名叫电次的少年。他起先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后来移植波奇塔心脏成为电锯魔人,遇到了玛奇玛。而他和玛奇玛走的原因也很简单:能每天吃早餐。
这首先就和我们平常读到的漫画情节不一样。正统的热血漫画主角总是有一些光明正大的理由,顶多不被其他人看好,比如成为海贼王啦、成为火影啦、再黑暗一点的比如砍死格里菲斯啦,等等。
但电次的梦想简单到能让你笑出来,就是每天能吃早饭,没那么伟大,没那么冠冕堂皇,就是个快饿死的人内心最真实的写照。让我们想起古代那些入伍的贫农,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只是为了混口饭活下去。
后来电次感到自己生活有些空虚,就想要给自己找一个踏踏开的理由,抓耳挠腮之后终于想出一个——摸女生的胸。无厘头到你甚至会怀疑是不是书印错了。
后来电次成功摸到了胸,就想着与玛奇玛约会;成功约到玛奇玛,想着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其他女生,转眼就出轨蕾塞;蕾塞死后,心想自己的心和蕾塞一起死了再也不会有喜怒哀乐,然后瞬间就想和玛奇玛去江之岛,后面甚至还想做玛奇玛小姐的狗。
你可以说电次没心没肺,但对他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他不会纠结于过去,永远活在当下。他明白当下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
踏踏开的理由也是如此,消灭圣诞老人的时候,圣诞老人问他为什么不会死,电次说自己的命不算什么,但玛奇玛死掉的话自己就不能和玛奇玛一起旅行了,所以我要弄死你。
所以他的敌人都说电次的行为不能理解。因为他的动机无厘头到一般人都无法想象。
这就是某种程度上藤本树借电次这个主角想要给我们展现的——去踏马的拯救世界,老子只想乐乐呵呵活着。
荒诞之二:说死就死的配角
俗话说,电锯人里没有好女人,也没有坏女人,只有死女人。
如果说哪部漫画擅长写死角色,《电锯人》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电锯人》死的角色不在数量,同样的,里面的角色关键在于都死的突如其然,没有铺垫。
举个例子,就像是你和你女朋友出去玩,过马路时她突然被车创死了。第二天你去找你最好的朋友哭诉,结果他在给你做饭的时候触电身亡。过两天你去找心理医生,这时突然冲进来个精神病一刀捅死了大夫。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让读者感情毫无缓冲带,从而产生极大的心理震撼。
比如蕾塞和电次约好第二天见面晚上回家时却被玛奇玛杀死;
比如鲨鱼魔人和暴力魔人被暗之恶魔分尸;
比如光星被玛奇玛砍头;
比如打雪仗;
比如帕瓦给电次送蛋糕被玛奇玛一阳指炸碎;
等等。
死人?死人能有什么好铺垫的。肯尼迪被爆头之前也没人知道他的脑花能飞那么远。世界上死人是最经常的事,我的漫画里死个人又怎么了?
苏联摇滚歌手维克多崔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有些人离开家后会被撞倒在车底下,
明天 在医院的某个地方,
年轻的外科医生手在颤抖着,
有些人在森林里会意外踩到地雷,
晚上 一架飞机从我们的上空飞过,
明天它将会掉进海里 所有的乘客也将会遇难,
明天 在某些地方: 谁知道 会在哪里?
战争 传染病 暴风雪,
宇宙中的“黑洞”,
注意自己 小心点 注意自己。
正是这种对生命意义的探讨与反讽,才让生活在小叙事时代的迷茫的年轻人对藤本树的作品有着如此强烈的共鸣。
我很庆幸能遇见藤本树这样的漫画家,他不满足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画手。《再见绘梨》这样的作品,让我们想起文学界像《芬尼根的守灵夜》《北回归线》这种磕大了才能写出来的作品,他们用实验性的写作,不迎合读者,自成一派,并且成功创造了一个时代。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把藤本树叫做精神病人的根本原因——他只不过是撕去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虚伪皮囊,把它的荒诞本质暴露给你看。生活并没有王道漫画一样连贯的故事发展,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happy end,你的朋友可能明天就在马路上被车创死,地球并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你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像英雄一样拯救世界。就是这样。
换言之,得病的不是藤本树,而正是我们这些读者——或者说,正是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