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解读下视频中后段,小西天假弥勒佛的这段念白,我觉着从内容和意蕴上都非常精准的透射出“黑神话”这个主题,细节满满很值得一说。
首先可以明确这一段是假弥勒佛蛊惑人心的一段言辞,它是对佛祖在盂兰盆会上一段说法的逆向反驳,充满了煽动和诱惑的意味,乍听让人热血沸腾、情绪高涨,仔细想想却又透着怪异和荒悖,可以说是一段上乘的“反派宣言”。
我们先说盂兰盆会,盂兰盆会(游戏中简称盂兰会),又称盂兰盆节,佛欢喜日,僧自恣日等,在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举行,是著名的佛教传统节日,在汉传佛教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其与中国的中元鬼节传统相结合,具有浓郁的三教合一成分,是我国传统文化里非常重要的节日符号。巧合的是,今年的盂兰盆会正好是后天(8.22日),有理由怀疑制作组在制作一周年视频的时候有考虑到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当然,我觉着最主要的还是利用盂兰盆节的八关斋要素填充之后的台词,丰富剧情设定。
盂兰盆节的元素和内容是非常多的,比如大家熟知的目连救母传说,中元鬼节、斋供等等,这里具体就不展开说了,在游戏台词里主要体现的是“八关斋戒”这一元素。所谓八关斋戒是佛教一种便宜修行的法门,主要面向没有剃度出家的在家居士,他们因日常事务繁忙,很难全身心地投入宗教修行。因此佛教宣扬在盂兰盆会这一天,放下手中的工作,恪守八条戒律,以此净化身心,积累福德。非要进行不恰当的类比的话,可以理解为僧侣生活一日体验班。佛教的戒律系统是由最基础的“五戒”向外不断丰富出来的,而“八戒”就是“五戒”的第一层延伸,由“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这五条另加三条而成。这八条戒律都是比较基础的、易于实行的、具有代表性的,因此在古代非常受到社会各阶层的欢迎。由“八关斋戒”引申而来的“八戒”也成了常用的俗语,是的,就是猪八戒那个“八戒”的由来。
在游戏台词里,并没有完全的照搬八关斋戒八条条目,因为其中有些内容放在现代社会不是很容易理解,作为台词也过于繁长,但是大致的框架还是保留了原来的面目,我们来具体看下:
首先是前言
“还记得盂兰会上,师尊说过”
世尊是佛的十大称号之一,意指世间最尊,一般是指现代释迦牟尼佛,也就是常说的如来佛祖。
“众生之苦,多因不守戒律,放情纵欲”
有生皆苦是佛教最基本最核心的思想之一,脱离苦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通过恪守戒律减少自己的欲望,达到涅槃的精神境界。
然后是八条戒律
1、“不杀生,仇恨永无止息”
不杀生是八戒的第一条,也是五戒的第一条,代表了仁慈之心和众生平等的观念,被解读为“不杀生就无法平息复仇的怒火”
2、“不偷盗,强弱如我何异”
不偷盗这个大家都非常容易理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里被解读为应当恃强凌弱、弱肉强食。
3、“不邪淫,一切有情皆孽”
这里制作组用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替换,将原本是“八戒”里的“不非梵行”替换为“五戒”中的“不邪淫”,这两者是有一定差异的。因为五戒是佛教的根本戒律,所谓邪淫是有不同层面的表现的,对于出家人来说,就是要禁止一些性生活,而对于没有出家,只是有信仰的在家居士,指的是禁止一切不符合道德礼法的性生活,比如约X,嫖X,正常的夫妻性生活是不禁止的;而不非梵行就是指单纯的禁止一切性生活,甚至念头都不要升起。将之替换为“不邪淫”我觉着一方面是考虑到念白的完整性和通俗性,另一方面也是让其更具有代表性和普适性,来反衬假弥勒的荒诞,这点我想制作组应该是仔细考辨过的。最后,这句台词依旧被误读为一切有情众生都因情孽而生。
4、“不妄语,梦幻泡影空虚”
非常精彩的用典,出自《金刚经》最后一句:“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这四句又被称为“六如偈”,说一切有为法都像梦、幻、泡、影、露、电一样,转瞬即逝,虚幻而不真实。但是嫁接到“不妄语”上面就是完完全全的误读了。“不妄语”具体来说的话就是不说大话、不骂人、不搬弄是非、不花言巧语,这几点即使以现在的道德观念来看也是完全没有问题值得提倡的,与“六如偈”的内涵风牛马不相及,是典型的“听起来好厉害但是仔细想想尼玛说的什么玩意儿啊”,不管是因为不妄语世界就变得梦幻泡影了,还是因为世界本来就梦幻泡影所以我们都要妄语,都是完全不成立的诡辩逻辑。
5、“不馋酒,忧怖涨落无常”
不饮酒是五戒的最后一条,佛教禁止饮酒并非因为酒本身,而是认为喝酒会导致人头脑发昏,做出各种不理智的事情,引发偷盗、邪淫等等是非,就目前来看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至于忧怖涨落无常,这句出自《妙色王因缘经》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句佛偈因为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而广为人所知,指的是世间的许多忧患和恐惧都来源于爱欲,这里跟饮酒挂上钩,意指酒能麻痹人的思维,让人一醉解千愁,进而逃避现实中的烦恼,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怎么想也是不太对的。
6、“不耽乐,芳华刹那而已”
从这一句开始,制作组开始了自己的原创,但又紧扣八关斋的内涵,真正让我叫绝起来。这一条在八关斋中原文为“不香花曼庄严其身,亦不歌舞倡伎”,这一句很长,具体解释为衣着朴素,不带各种花环首饰,不涂抹各种香脂水粉,也不看歌舞演出。这里体现的还是佛教劝人平息自身欲望的理念。但是假弥勒的反驳就很有意思了,依旧是出自金庸先生的著作,《天龙八部》第三十五章标题:“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大家比较熟悉的蛮荒记,刹那芳华曲等也是从此而来。红颜易老时不我待,如果不精心梳洗打扮,那老去之后又有谁看呢?不得不说这种及时行乐的想法还挺容易引起人的共鸣的。但是既然是“耽乐”,就是说这是超过正常需求的、沉迷的一种欲望,是不合适的,不管是购物、化妆、游戏,沉迷其中以至于影响正常生活,那才是浪费时间,老去之后悔之晚矣吧。
7、“不贪眠,苦苦不得解脱”
这句化用了“八戒”中的“不坐卧高广大床”,所谓高广大床,指的是宽大豪华的床,也包括各种舒适的床上用品,佛教以此为戒主要还是引导人减少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在这里被简化为“不贪眠”,实际上就是说可以通过睡觉躲避现实的烦恼,与前文的不饮酒是类似的。然而我们都知道,睡觉很多时候就真的只是拖延症发作的一种表现了。
8、“不纵欲,诸行了无生趣”
这一句完全替代了“八戒”中的“不非时食”,即所谓“过午不食”,这一条本身就是非常具有原始佛教特色的教义,现在人已经很难理解了,也完全不符合游戏的精神内核,因而替换为“不纵欲”,我猜制作组应该是从“八苦”的最后一条“五阴炽”得到的灵感。“诸行了无生趣”指的是佛教根本思想“三法印”中的“诸行无常”,即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无常变化的,没有固定,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假弥勒宣扬要通过纵欲来摆脱这种无常变化的苦恼,实际上是对他以上各条言论的一个总结,不管是饮酒、耽乐、贪眠都是纵欲的表现,通过纵欲来让生活变得“精彩”“有意义”“有生趣”,显然又是一种对佛教教义的误读。
综上来看,制作组在充分理解了佛教教义和八关斋戒内容的基础上,广泛进行了考辨和论证,容纳各种资料和要素,是一段高水平的创作。不论是改编而成的八条戒语,还是假弥勒对八戒的错误解读,都有典可考,有据可查。尤其是反驳的言论,在保持的台词念白精准、简约、便于理解的基础上,还做到了言约义丰,给人很大的情绪空间,然而透过这种情绪化的兴奋剂,又能让人品味出其中的荒悖和错乱,仅这点就高出了很多无脑的反派人设(让我不禁想起了霹雳中的魔王子)。虽然囿于游戏的体裁,一款线性剧情的动作类游戏很难给每个NPC安排大量的剧情和台词,但是我想仅凭这一段念白,黑神话悟空就很好的做到了“黑神话”这个题目的解读,对于神话故事和宗教,如何进行新的阐释和理解,我想很多时候不仅要靠剧情的脑洞,还要从传统文化、经典文献中找寻逻辑的支点。
一口气写完这一大段,发现居然超过三千字了,一篇小论文热气腾腾的出炉。今天中午看完视频之后就非常激动,一方面是一个单机玩家对国产3A热切的期盼,另一方面是对其中的很多元素都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不管是美术、音乐都有很多人在评论里说到了,对于隰县千佛悬塑、大足石刻、玉皇庙二十八宿我虽有涉猎但是并不主攻这个方向,所以只能对台词念白作一些文学解读了。真心希望这款游戏能够开创出一个时代。#黑神话12分钟演示##黑神话最新进展##单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