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上唯一能觉察到的生命迹象是她眉间略过的梦的影子，就像云朵在水中的投影。
| 加西亚·马尔克斯《睡美人航班》
一
每个人都有自己很讨厌的一类人，我也有，尤其讨厌背后给人使绊、说人坏话的人。我此前从未发觉，或许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格，只是自己灵魂的一个暗面，像另一个自己。就像永远见不到的月球的另一面，当我鄙视一张丑恶的嘴脸时，殊不知那正是自己。
"man，要是自己很喜欢的那个好朋友喜欢自己怎么办？"
在上信息技术课时，磊把小手伸到背后，往我桌上扔了个小纸条。
那时，我对磊的喜欢已经到了嫉妒他人的地步。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是一种青少年不成熟的占有欲。我不希望磊和别的男生关系变得恨好，虽然她说她只是把他们当成好朋友，或许也只是把我当成好朋友，都怪我，想的太多了。
看到了磊的小纸条之后，登时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什么人都有资格喜欢她？一看到纸条，在想起平时那个和班里无论哪个女生都要“碰一碰”的男生，我仿佛知道答案了。
"是不是DZ？"我反问道。
磊拿到纸条后愣了一会，在俯下身子写了一会儿后，再度把纸条丢了过来，"你怎么猜到的？！"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怕隐匿在文字里的情丝会被敏感的磊捕捉到。霎时，一阵强烈的不理智攫住了我的心智，眨眼的功夫，回复已然写好。
"这你别管，反正你别和他在一起就行，理由我不好说。"
在我写下这句话时，我心底暗暗知晓，我是一定会和磊说的，我太想说了，我太想在背后说DZ的坏话了，我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借口而已。果不其然，磊随后又写了一大段话表明她很想知道我这么说的原因，我说"我不想破坏你俩关系。"
"没事滴，我还是想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阿。"
这句话彻彻底底点燃了我心中的妒火，是压垮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吧。
"中午回宿舍打电话说吧，话有些多。"我写好纸条，下课铃正好响起，把纸条塞到磊手里后，我和兄弟慌忙地冲去食堂。
校园的晚霞
二
中午刚回到宿舍，磊正正好打来电话，我拿起话筒。
"现在你可以说了。"磊在电话那头说到。
我再次确认了是否真的可以说一些别人的坏话，她再三确认可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可以呢，这一刻我就输了呀。
可惜，2019年十二月份的我，不会这么想，他还为找到这么一个能在磊面前吐槽DZ的机会而感到开心，啊，他多么愚蠢，可也多少有点儿可爱啊。
于是我开始了令我悔恨至今的一段对话，一段令我失去挚友的对话，一段完整展现了我人格劣根性的对话，一段注定不能消散于风中的对话，一段结束我青春的对话。
我开始讲，裹挟着我的愤怒和痛苦。我说"DZ很喜欢乱翻我们宿舍的柜子，在我们宿舍人不在的时候，因为没钥匙，他直接把柜子掰开，拿里面的东西吃，或者乱翻我们的衣物。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带上别的体育生，我私心想，也许现在现在社会上体育生风评这么差，都是他这种人带起来的。"
"又或是强迫别人做他们不喜欢的事情，比如墨带手机来学校用，DZ每天都要抢他手机，要是不给就捉弄他。有一次把墨的手机偷走后，还把自己指纹录了进去。还有一次把他话费用超了五十块，也没想还，催了好几次也不还。"
"还有他总是乱摸女生……"
话筒那头磊的声音消失了，可我越讲越兴奋，可惜开不了上帝视角。不然要是让今我看那时的旧我，也一定是难以正视的吧，我怎么是这么恶心的一个人呢。
虽是背后告状，说的却全是真话，而DZ的做法已经令班内诸多男同学气愤。这也是当时支撑我说下去的原因，我厌恶这一切，所以我合盘托出，全然不知自己正在做着会让磊感到难过的事情。一个好朋友向自己告另一个好朋友的状，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很纠结的吧。
"真的吗？"
话筒那头的声音听不出悲喜，空有一股落寞的气息。刚刚还在热烈吐槽的我突然噎住了，像战争片进行到高潮时，一声炮响之后无人冲锋，两军只站在战壕前对峙。时间凝固了，室友喧嚷的声音也被风带走了。
"我说的反正没有添油加醋，不信可以问墨。"
我又输了。讲出这句话后，我在气势上输得彻底。我不是那种人，那种做了错事还能无所谓的人，我不是。你会信吗，磊。
午休的铃声是德彪西的钢琴曲，悠扬婉转的琴声飘了过来，像剪刀一样，切断了我和磊的联系。我们没有互道午安或再见，电话在美妙的钢琴声中悄然挂断。全然不像这通电话的开始，和我复杂的心情。
三
之后两天，我们都没传纸条，也没有讲话。平日里我和磊传纸条很频繁，一天要传七八张，都是半面a4，满满的字。不过有时候也会是小纸条，写在餐巾纸或便利贴上。
纸条的内容都是些生活琐事，多是吐槽老师的，又或是些对自己刚刚读的书的评论。或是自己写的小诗，互相帮忙改改。我记得她有次给我看她的现代诗，被我批的体无完肤，那时我属于眼高手低还自大的状态，所以批评的相当狠。但是诚实地说，磊写得有些小诗，真的很美，有源自灵魂的诗意。
我不是什么其他
我只是日落时的一只飞鸟
路途漫漫，身上锈迹斑斑
为你衔来整片晚霞
或是这一首：
我宣布，我将成为你的一号卫星
我的可知宇宙有限
而你是一切
我曾经眼里只有你。
我曾经眼里只有你。
我曾经眼里只有你。
时间在磊给我写那张纸条后再度恢复流动，那是英语课之前塞给我的。那节英语课英语老师为了奖励我们期中考试的进步给我们看电影，我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偷摸着看完了纸条，看完后我回过头，磊正和她的好朋友一起坐着。边上坐着DZ,他，就是这么喜欢黏着女生，没脸没皮的。
磊很伤心，这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不同于电话中的隐藏，她的不开心已经写在脸上了，连周遭也簇拥着一股低沉的氛围。DZ在她边上有说有笑的，磊也没表现出啥，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是我的好朋友，这时候我该做的事是维护他，又或许，我可以改变他。"
你还是你，磊，这就是你会说出来的话，我一开始就应该知晓。我一边在心里窃喜，我没看错人，磊的禀赋是真正的善好，能在任何时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空气好像可以噎住我的咽喉，使我窒息，因为我不是那个磊正在维护的人啊，是因为这吗？
许是心虚，也或许按磊后来的话来说，是心里有鬼。我在磊的纸条里读出了深深的恶意和嘲讽，其实从始至终抱有恶意的都只是我一个而已，嘲讽更是我的被害妄想。DZ更是在毕业之后都不知道，还一直很亲热地叫我昵称。曾经在班里有一个人怀着莫大的恶意，甚至希望他去死，而那个龃龉的人，是我。我辜负了磊传递给我的善好。
电影看完之后是体育课，我在打球的时候被同学的校牌刮到手，在医务室买来创可贴之后，我去小卖部买了瓶橘子汽水，"呲"，是青春的味道。
我有些话想说，不吐不快。我没去打球，而是立刻跑回教室，撕下一张练习簿上的纸，开始写我的"嫉妒"和"遗憾"，还有隐忍的喜欢和不加修饰的欣赏。
"你真的是很好的人，想你这样维护好朋友的人，是我特别想成为的，我也好想有这样的朋友，会在被怀疑时坚定站在我这边。我好后悔，再慢一点点，我要能在DZ之前遇到你，就好了。其实你也可以找个机会和DZ说说，说不定他真的会改变呢……"
我写完之后跑回篮球场，在下午的课间给了磊。
もう少しだけでいい あと少しだけでいい
只要一点点时间就好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就好。
四
每个人都在水中，有人有小船，有人有轮船，有的只能在水中，孤独安静地游动。我站不起来，看不到岸。
那个晚自习，磊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腊月十二出头，南国寒日渐进，学校的气温越来越低，伴着大风，真能把人的手冻掉。熄灯之后，我缩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封信笺。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笑着看完的，眼里噙满了泪。因这被人信任、被人肯定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
"你是由什么组成的呢，是由一颗赤诚的心，破碎的诗句和摇摇摆摆的风组成的。"
"每个人都像一个月亮，有明亮和阴暗的一面。不用这么偏激，不必贬低自己，你真的很好。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写给我的话，安慰的、赞扬的……"
"我在和我的好朋友聊天时，如若提到你，一点会说：他是一个温柔的大男孩，太好了!还会写信夸我，安慰我，和我还超级有话聊，超可爱，超有意思!同时，很憨!"
"So…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我肯定是会维护你的!但希望不会有‘什么事’在你身上发生，愿你平安顺遂!"
"突然想到，我还有吃了一半的鸭掌没吃TTTTT"
"我的第一张，八卦那个，是指最近关于我俩的八卦，我是仙女（呸），我是不会谈恋爱的!"
"DZ那些事确实不对，只不过他对我很好，所以更应该‘反身拥抱’他。你对我也很好，我也会‘拥抱’你的。人间值得，你们也值得。有机会，我还是会提点一下DZ的。"
好可爱啊你，好暖啊你，我喜欢你啊。不过应该永远不让你知道才好。
正是这张纸条，使我重拾自信，让我相信自己不是那么一个讨人厌的人，我也值得被爱。后来我和一个同学闲聊得知，磊在和她闲聊时曾说过我很"可爱"，可爱就是值得被爱，是磊对人最高的褒扬，原来我也值得被爱。
在随后的光阴里，高中最后的岁月中，我越发看不清自己。在选考前一周晚上，正是元旦前一天，我写下了一段真正葬送友谊的话。
我写下，我有喜欢的女孩，但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我私心想她可能也喜欢着我，我想知道是不是如我所想。如若不是，也请告知。
我给了磊这张纸条，她也给了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新年快乐!(=^▽^=)"
五
自那之后，我们再没讲过一句话，直到今天。磊用她的行动证明，她不喜欢我，她希望我清醒，她希望我好好对待选考。可我的心思已经被痛苦占满，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特别是看见磊和DZ聊天时，特别是当她去问别人历史学科问题而不是问我时，特别是当她见到我就绕开走时。这一切磊都不知道。因着我不成熟的情绪化，我怎么能明白磊的良苦用心。
情绪的积压在考前一晚（第一次选考）彻底爆发了，我看见DZ和磊击掌，互助明天高考顺利。我多么希望那时我能坚强一点，能控制住自己，不让眼泪和心墙一起决堤。我极力地压制住自己的哭声，我不想打扰到别人学习。但是我边上的同学已经来安慰我了，是瑞哥，一个我不是特别熟的女生，她不停地拍我肩膀，轻声细语地安慰我。她后来成为我的好朋友，我们也偶尔会一起谈心。
磊的闺蜜跃写纸条问我同桌我怎么了，后来据我同桌所说，磊一直皱着眉头看向我，但终究没有起身。她拎的很清，她要断我念想。
那一次选考我考得很差，每一门都差出天际，而我却无所谓。
之后的半年里，她和DZ还是关系不错，我们也不再传纸条不再聊。我每日和朋友聊天，疏解心中郁闷，但直至今日，也没有解开我的心结。每一件和你有关的小事情都让我心动，当你和我说话，当你没和我说话，我都掩饰不住心中莫名的欢乐。可能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吧，一段洗刷记忆的时间。
我还是常常和墨聊起她，话语间我仍不掩饰我对磊的爱意，下半生的目标，是活成她希望我活成的样子，活成"你自己"。我曾经在我们关系不好之后写过一张纸条，大意可能是我会永远喜欢她之类的，并说我会多喜欢她之类的。她自觉配不上这样的喜欢，因为我在言语间好像把自己生命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没人喜欢这样。哪有什么永恒，当下即永恒。
其实有句话我还没说，我为何写那么多夸她的小纸条，是因为我希望她在遭遇人生低谷时，不要自怨自艾，不要放弃。因为她可以记起，曾经有一个人被她的魅力所吸引，被她的才华和品德所折服，她应该永远抱有信心，像那时，像未来。
我还爱上了写日记，因为在日记里骂人很能解我烦闷，也能用日记剖析以前的自己。我通过日记分辨出当下和记忆的差别，时光的滤镜太重了，把似有若无渲染成暧昧萌动，把一时情涌延绵成海誓山盟。记住那种心动，却不必反复咀嚼过度美化。向前看。
在第二次高考前一天，墨与我闲聊，说起一个有关磊的事情。她在考试的间隙里（浙江高考和全国卷不一样，中间轮空可休息，考试机会有两次）与班里另一个我不喜欢的"海王"出去吃烧烤唱歌，高考还没考完就出去嗨，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精彩。最后磊考的也不好，我那时觉得她就是活该，现在发觉，只是自己太严苛，太想当然。
在高考前，班内同学纷纷用校服给他人签名，我也签了好一些。当磊的校服传到我跟前时，我左思右想，还是没能下笔。结果衣服传完之后，我和磊的一个共同好友，畅，又把这件衣服拿来，说一定要我签。我那时多少有些开心，有来由的，没来由的，我写下：
"磊哥，祝你，万事胜意，不负勇往。"
by 东流水
